在陜西戲曲界的最高殿堂——陜西省戲曲研究院排練場外的花園里,有一尊高大的銅質雕像,花崗巖底座上鐫刻著“人民藝術家——馬健翎”幾個剛勁的字。雕像上,一位“美髯公”身披大衣,手拄拐杖,凝視前方,顯得剛毅睿智。他就是著名劇作家馬健翎先生。
健翎喻示在藝術上一飛沖天
2017年11月的一個極寒冷的冬夜,紀念馬健翎誕辰110周年大型戲曲晚會在陜西省戲曲研究院舉行,因為有眾多戲劇“梅花獎”得主傾情獻藝,這場演出可謂一票難求。許多戲迷從四面八方奔來,聚攏在研究院劇場內外,談論著馬健翎創(chuàng)作改編、至今盛演不衰的經典劇目,敬佩之情油然而生。
1907年,馬健翎出生于陜北米脂一個貧民之家,父親曾是鄉(xiāng)村教師,因思想進步被革職;兄長做黨的地下工作,因叛徒告密而英勇就義,這樣的家庭為馬健翎的成長營造了極其特殊的氛圍。他名飛雕,健翎是他的字,杜甫有詩“何當有翅翎,飛去墮爾前”,健翎既表明一飛沖天的壯志,又與他日后從事戲劇事業(yè)相契合:翎子多用于戲劇人物身上,頭插兩根翎子的小生,往往扮相英俊,雄健英武。
馬健翎17歲考入榆林中學,四年后留校任教,20歲時加入中國共產黨。他懂樂器,尤其擅長講故事,經常帶學生排演思想進步的戲,很快被國民黨特務盯上,差點被逮捕,他只好逃離陜北頂替兄長馬云程進入北京大學學習。第二年,他借回西安探望生病兄長的機會,觀看易俗社等很多班社演出的新戲,對王天民、李正敏、蘇哲民、耿善民等名角的表演大為贊嘆,從此對戲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
馬健翎從一個進步青年,成長為一代戲劇巨匠,主要有幾方面因素:一是米脂以及陜北地區(qū),民間說唱、戲曲藝術土壤豐厚,讓他從小就受到藝術的滋養(yǎng);二是他在北京大學曾悉心學習哲學、《詩經》、宋詞元曲,這為他戲曲創(chuàng)作打下牢固的文學基礎;三是他行走陜北、求學北京,后因生活所迫赴河北任教,在四處奔波、風雨飄搖的人生中,他廣泛接觸了社會,了解了民眾疾苦,領會到戲劇創(chuàng)作的大方向。
馬健翎在北京大學就讀期間,常去戲院看戲,梅蘭芳、程硯秋、荀慧生、尚小云等表演藝術家的戲無一不看。當時他經濟十分艱難,一次為了買戲票,竟在寒冷的冬天當了自己的一件棉袍,這件事被同學們知道后,大家湊錢才把棉袍贖回來。
《血淚仇》傳唱近80年堪稱經典
抗戰(zhàn)爆發(fā)后,馬健翎回到陜北,在延安師范任教,并組建鄉(xiāng)土劇團,自己兼任編劇和導演。這期間他創(chuàng)作了多部話劇、秦腔,極大地鼓舞民眾抗日熱情,其中秦腔《中國魂》久演不衰,成為他的代表作。緊接著,在毛澤東倡導下,馬健翎與詩人柯仲平一道,成立陜甘寧邊區(qū)民眾劇團(即陜西省戲曲研究院的前身)。
對現代人來說,馬健翎的名字已相當陌生,但提起他創(chuàng)作的戲劇作品,那真是如雷貫耳,戲迷們耳熟能詳。就拿《血淚仇》來說,堪稱秦腔現代戲的經典,這出戲講述了貧苦農民一家老小從國統區(qū)河南到陜甘寧邊區(qū)的艱難經歷,其中“手托孫女好悲傷,兩個孩子都沒娘……”的一段唱,苦音蒼涼,激昂悲憤,流傳至今。眉戶劇《十二把鐮刀》則描寫了陜甘寧邊區(qū)青年鐵匠王二、桂蘭夫婦,為支援部隊生產,通宵達旦趕打十二把鐮刀的故事。全劇只有一場,兩個人物,故事結構簡單,盡管如此卻給觀眾留下劇情集中、人物單純、主題鮮明之感。除此之外,馬健翎創(chuàng)作的《一條路》《窮人恨》《大家喜歡》《保衛(wèi)和平》《查路條》等秦腔、眉戶劇,唱詞真切質樸,生活氣息濃郁,極大地鼓舞了民眾的抗日熱情,成為傳唱近80年的“紅色經典”。
“你從哪達來,從老百姓中來。你又往哪達去?到老百姓中去……”民眾劇團團歌中的“民眾意識”,使馬健翎的創(chuàng)作貼近大地,與民眾相通,他的作品傳遞著底層老百姓的生命吶喊之聲,引發(fā)了整個陜甘寧邊區(qū)乃至所有解放區(qū)軍民的情感互動。
馬健翎既是一位多產的現代戲作家,又是一位創(chuàng)作歷史劇、改編傳統戲的能手。1942年到1948年,經他編寫、改編的戲曲作品就有《打漁殺家》《葫蘆峪》《王佐斷臂》《回荊州》《斬馬謖》《金沙灘》《反徐州》《八大錘》《顧大嫂》《魚腹山》《伍員逃國》等十多部。這些劇作情節(jié)感人,語言生動,人物形象豐滿,在陜甘寧邊區(qū)和各抗日根據地廣泛演出,產生了深遠的影響,毛澤東、周恩來、朱德等曾觀看過部分戲劇的演出,給予了熱情的支持和鼓勵,馬健翎也被邊區(qū)政府授予“人民群眾的藝術家”稱號。
談藝術“觀眾不買賬啥都不頂”
新中國成立后,馬健翎擔任西北戲曲研究院院長(今陜西省戲曲研究院),此時,他的創(chuàng)作從現代戲轉為歷史劇。在陜西廣大地區(qū)特別是鄉(xiāng)村,傳統戲可謂久演不衰,其中的人物、情節(jié)以及前輩演員的表演都令戲迷們津津樂道。改編傳統戲,如何保留精華,去其糟粕,便是一件需要十分謹慎的事,高手往往在保持其原汁原味的同時,“化腐朽為神奇”。
陜西鄉(xiāng)間形容女子嬌媚,多稱其像“胡鳳蓮”,而說小伙帥,就稱贊他是“田玉川”,這兩個在陜西家喻戶曉的戲劇人物,出自秦腔經典劇目《游龜山》。《游龜山》原名《蝴蝶杯》,1932年由西安易俗社赴北平首演。1952年,馬健翎將兩本《蝴蝶杯》改編為一本《游龜山》,去粗取精,使劇情緊湊,人物形象傳神,劇本在全國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上榮獲劇本獎。在那次觀摩大會上,西安易俗社18歲旦角演員肖若蘭因主演《游龜山》中的胡鳳蓮一角,一舉成名。而《游龜山》《藏舟》一折中“耳聽的譙樓上二更四點,小舟內難壞我胡女鳳蓮……”委婉細膩的唱段,更成為肖派代表性唱段,顯示了馬健翎劇作詩情畫意的浪漫之美。像《游龜山》這樣成功的改編,還有傳統戲《四進士》《太平莊》《游西湖》《竇娥冤》《趙氏孤兒》等,幾十年來,這些劇目盛演不衰,成就了馬健翎,也成就了眾多的秦腔名角。
不論是現代戲還是改編傳統劇,經馬健翎之手推出的秦腔、眉戶、碗碗腔何以如此受群眾歡迎,成為后人難以超越的高峰?有專家認為,馬健翎的創(chuàng)作實踐所留下的最寶貴經驗是:戲曲必須走大眾化的路子,既要反對庸俗,更要反對一味地雅化。據省戲曲研究院一些老演員講,馬健翎每次將劇本創(chuàng)作完稿后,先要拿去給炊事員們念,如果這些人聽不懂或者不喜歡,他就會反復修改,直到他們點頭為止……
著名劇作家陳彥認為,馬健翎不僅在藝術上獨領風標,更是一位懂行的卓越管理者。“他1941年從柯仲平手中接過民眾劇團大旗,1949年率團奉調進入西安,盡管當時身兼諸多重要職務,但他始終認為惟有‘扎扎實實搞戲才是本行’,為此他甚至放棄更高的職務升遷。”
陳彥認為,馬健翎先生管理的核心,第一是“先把人攏到一起”。這種人才觀,不僅把西北五省區(qū)的眾多戲曲精英“摶在了一堆兒”,還把遠在福建的著名國畫家蔡鶴洲、蔡鶴汀兄弟都吸引來為劇團“畫布景”。第二是“觀眾不買賬啥都不頂”。這不僅是一種創(chuàng)作指導思想,更是一種市場經營理念。三是“一棵菜精神”。所謂“一棵菜”,就是一臺戲的演出要像一棵完整的大白菜那樣有向心力,偕同力和協調性,這便是馬健翎先生獲得創(chuàng)作與管理雙豐收的根本經驗。加之他真正的愛戲、懂戲、用生命營養(yǎng)戲的情懷與精神,最終把一個“十幾個人、七八條槍”的“鄉(xiāng)土劇團”,帶到了集研究、教學與示范演出于一體的“西北秦腔最高學府”的藝術高地。
長安體驗生活與柳青共話藝術
生活,是馬健翎戲劇創(chuàng)作的源泉,也是他悟出現代戲舞臺上“像與不像”的根本。
著名秦腔表演藝術家吳德回憶說,上世紀50年代,為了從生活中汲取更多的創(chuàng)作素材,馬健翎先生甘愿長期住在離西安城約30公里的長安縣賈里村,作為他和劇院演職人員長期深入生活的創(chuàng)作基地。“他帶著我們深入農村體驗生活,將現代戲的表演課堂帶到現實生活中。他要求我們廣泛地和農民交朋友,并將自己的見聞或感到有趣的人和事,隨時記錄下來,作為創(chuàng)作的素材和資料,同時這也是作業(yè),必要時,他要親自抽查。”當時農村條件艱苦,為了改善演職人員的伙食,有一次馬健翎院長拿出自己的稿費,叫人到西安飯莊買了一蒲籃臘牛肉送到賈里村,讓大家十分感動。
吳德至今記得,馬健翎院長當時就住在賈里村一孔經過簡單修整的破窯里,離窯門20米就是滔滔河流,河水清澈,魚蝦游弋,青翠的終南山近在咫尺。馬院長又讓人在院里栽些桃樹、杏樹,便對這個創(chuàng)作環(huán)境很滿意了。離此地不遠,就是著名作家柳青寫作《創(chuàng)業(yè)史》的生活基地,長安縣皇甫村。柳青也是早期陜甘寧邊區(qū)民眾劇團的文化教員之一,和馬健翎曾在一個鍋里攪過勺把,他們是無話不說的老同志、老戰(zhàn)友。當時,馬健翎和柳青在長安時常相聚,談論文學藝術。
1965年,是馬健翎生命的最后一年,這年,戲曲研究院排練眉戶劇《雷鋒》,參加演出的戲曲名家焦瑞霞清楚地記得,當時身患重疾、疲累不堪的馬健翎先生就躺在排練場的一張光板床上,看著演員們排戲。有一場是生病住院的雷鋒不顧護士勸阻,非要去救火的戲,正當大家作難這場戲怎么處理時,躺在床板上的馬健翎突然站起,幾步走到窗前,一躍從面前一扇1米多高的窗戶跳了過去,給演員們做示范,全然忘了自己的身體,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,隨之茅塞頓開。
2006年,馬健翎百年誕辰的前一年,省戲曲研究院決定為他立一座雕像,使其藝術風范永存。幾乎是自發(fā)的,近百名藝術家和管理者捐了款。馬健翎昔日的文學秘書、著名導演陳薪伊聽說后,先帶頭慷慨捐贈一萬元,著名表演藝術家李瑞芳捐贈兩萬元。雕像落成后,研究院幾代藝術家紛紛趕來觀看,有人感慨:“老院長永遠不會走了。”十多年后的今天,馬健翎先生創(chuàng)作改編的眾多劇目依然流傳于西北大地,一代又一代演員塑造著他劇本中的角色,踐行著高臺教化的職責,這就是藝術的力量。
□周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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