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0年10月,陜西人民廣播電臺記者孫聰(左)在杭州采訪三毛。
這件事情過去幾十年了,但一直是我心中的隱痛,一道過不去的坎。
一
1990年12月,陜西人民廣播電臺記者孫聰給我送來一篇稿子,內(nèi)容是他在杭州開會時遇到三毛,并對她進行了采訪。
文章里講,三毛對賈平凹先生的作品推崇備至,評價極高。她對平凹先生的人和文都有著深情的仰望。說她明年想來西安,到時候請賈平凹借她一輛自行車,陪她去他筆下的商州走一走。
三毛托孫聰帶了自己的名片,向平凹先生索要幾本書。名片上寫著“平凹先生,您的忠實讀者三毛”這樣一句話。孫聰說他和平凹先生不很熟悉,名片讓我代轉(zhuǎn)。轉(zhuǎn)交名片不是什么大事,正好也有一個緊急工作任務,名片就在我的辦公桌抽屜里躺了幾天。但是我及時編發(fā)了孫聰?shù)膶TL文章《三毛談陜西》。
平凹先生看到了文章,立刻打電話詢問此事。我因為工作脫不了身,就聯(lián)系孫聰,把平凹先生的電話和家庭住址告訴他,讓他趕緊去平凹先生家。
平凹先生立刻給三毛寫了一封信,挑選了她喜歡的書,和孫聰一起去郵局寄往臺灣。平凹先生對三毛也很欣賞,說她行文行事都帶著沙漠上的風聲,撒哈拉沙漠的每一粒沙子都和她有神秘的聯(lián)系。
我和孫聰都很開心。相約等三毛來西安了,我倆做全程報道兼導游。我不僅僅是一名記者,也是賈平凹和三毛的忠實粉絲,他們二人的著作基本每一本都讀過。
三毛和平凹先生無論文章還是生活,差異很大,各寫各的書,各講各的故事。三毛光著腳,穿著肥大的袍子在撒哈拉沙漠上奔跑。用她精靈般的文字描繪著撒哈拉沙漠和她的荷西,讓無數(shù)的年輕人心里溫馨,相信愛情。
賈平凹卻是大隱隱于市。穿梭于都市的燈紅酒綠,卻神游于商周的崇山峻嶺。寫作如同打開自來水龍頭,恣肆汪洋。以一年一部的速度,為中國文壇貢獻了幾十部長篇小說和散文集,聲震文壇。
但是他們在精神層面上殊途同歸——敏感而孤獨、任性而灑脫,不畏世俗,也絕不妥協(xié),流光溢彩,各成傳奇。用文字彈撥著高山流水、心有靈犀。
然而,1991年1月5日,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早間新聞中播出:“新華社消息:據(jù)香港電視臺報道,臺灣著名女作家三毛,昨天在臺北榮民總醫(yī)院自殺身亡……”
晴天霹靂。
三毛去墨西哥后寫過一篇游記,專門寫到了自殺神。她追著導游問自殺神的詳情。導游反問她:“你為什么不去看更大更重要的神,卻對這個奇怪的神這么感興趣?”
三毛不悅,自己返回去研究了一會兒,發(fā)現(xiàn)自殺神是自縊在一棵樹上。
荷西離世后,三毛寫下一段文字:“每想你一次,天上飄落一粒沙,從此形成了撒哈拉。”讀來讓人心碎一地。何來人間一縷風,圓她十萬八千夢啊。
現(xiàn)在,她以神的方式,重新回到荷西的懷抱。
二
平凹先生一直在推算,三毛收到了他寫的信和寄的書了嗎,讀了沒有?“如果讀了,說不定就不會自殺了。”
平凹先生說著,幽怨地看了我一眼:“看看,你就是偷了個懶。”我知道平凹先生是因為痛心,隨口說出。可是我聽了心如刀絞,聲淚俱下。
平凹先生揮淚寫下了《哭三毛》一文,表達了他對三毛的敬重和失去三毛的痛心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(fā)生在三毛離世11天后——賈平凹收到了三毛的來信。
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,那天中午,我和孫聰又在一個會議上不期而遇。孫聰神秘地壓低聲音問我:“好像三毛給賈平凹來信了,不知道真假?”
三毛給賈平凹來信了?怎么可能?三毛離世11天了,怎么會有信給賈平凹?
我心跳驟然間加快。職業(yè)的敏感告訴我,這里邊藏著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。我一路狂奔到省作家協(xié)會,找到當時的《延河》主編白描先生,直截了當?shù)貑枺?ldquo;三毛給賈平凹來信了?真的假的?”
白描先生呵呵一笑,“無可奉告”。這是明顯地打發(fā)我走,但恰恰是這樣一句官話,讓我確定了三毛給賈平凹來信十之八九是真的。
實際上,賈平凹收到三毛的來信后,立刻又寫下了《再哭三毛》一文。
白描先生是何等聰明睿智的人!他連夜組織作協(xié)的人緊急行動起來,聯(lián)系紙張、印廠、發(fā)緊急征訂啟事——要把賈平凹的《哭三毛》《再哭三毛》和《三毛給賈平凹的信》發(fā)一個獨家號外,打出《延河》的聲譽,說不定還能產(chǎn)生一點經(jīng)濟效益。懷念和紀念三毛,這種做法無疑是高明和完美的。
白描將賈平凹請到作協(xié),派專人陪他打麻將,切斷他與大家的聯(lián)系,從源頭上封鎖了信息。
三
天大晴著,但是寒風凜冽。從作協(xié)后院走到前院,站在白底黑字的牌子下,我凍得直打哆嗦,內(nèi)心卻焦慮得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。
誰可以給我一點點信息?突然間靈光一閃:不如直接去平凹先生家里,找他的夫人韓大姐試試。相信美麗善良的韓大姐總能告訴我一點什么。哪怕只說一句話:“來信是真的。”我就可以發(fā)新聞了。
白描主編啊,你伏脈千里、密不透風,可我就是一個土行孫,上天入地。你可以將賈平凹“扣”在作協(xié)大院里,但不可能去他家里也站一道崗。
踏進平凹先生家門,我也是單刀直入:“大姐,孫聰告訴我,三毛給平凹老師來信了,讓我看一下唄。”
這是我琢磨了一路的提問,它帶著明確的心理暗示:要讓韓大姐下意識地認為我已經(jīng)知道這個事情,來家里就是求證一下。
果然韓大姐吞吞吐吐地說:“來是來了,可是白描說,不能給外人透露一絲消息。”
我故作委屈地說:“大姐,原來您拿我當外人呀?”韓大姐笑著擺手:“不是,不是。”說著拿出了信的復印件。
三毛在信中說:“在當代中國作家中,與您的文筆最有感應,看到后來,看成了某種孤寂……這一年來,內(nèi)心積壓著一種苦悶,它不來自我個人的生活,而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……”
最重要的是,三毛的信寫于1991年1月1日凌晨兩點的雨夜中。她收到了平凹先生寄的信和書,并且開始閱讀。離開人世的時候,三毛的枕邊放著一本《賈平凹散文自選集》。這讓我的心里略微有一點安慰。
信中說她三天以后要去住院做手術(shù),有了不好的病。等她好點,明年的四五月會來西安。因為“您的故鄉(xiāng),成了我的‘夢魅’”。文中說了她對平凹先生的敬仰、自己身體的狀況以及后邊的打算,絲毫看不出有棄世的跡象。
兩位文字圣手,還有誰的語言比他們更傳神,更能說清楚彼此內(nèi)心的感應呢?
沒有。必須抄下原文。但是韓大姐睜得圓溜溜的大眼睛告訴我,沒有一絲可能。
我裝著可憐說:“大姐,能不能讓我抄一點點呢?”大姐連連搖頭:“不敢不敢,叫白描知道了,肯定饒不了我。”
還是那么靈光一閃。我說:“大姐您看看,急著往您這兒趕,肚子餓得‘咕咕’叫呢。”善良的大姐一聽就說:“我去給你煮一碗面。”說著進了廚房。
我龍飛鳳舞地將信抄寫下來。善良美麗的大姐,請原諒一個職業(yè)記者的執(zhí)著和狡猾。
大姐實實在在煮了一大海碗的面條,調(diào)了重重的醋和辣子。我硬著頭皮作出狼吞虎咽狀,將一碗面強吃硬塞下去,撐得出門都不敢彎腰。
四
回到報社,我給領(lǐng)導做了匯報,立馬伏案疾書。領(lǐng)導說:“消息可以寫長一點,盡量引用原文。”
我一邊寫一邊嘆息:三毛,怎么會這樣呢?您不知道您的讀者多么喜歡您嗎?您不知道人生的路上除了愛情還有很多嗎?
給平凹先生寫一封信,您都要挑選自己珍存的毛邊紙,這么深情、細膩、浪漫的三毛,怎么突然一個轉(zhuǎn)身就走了呢?也或許,這一切都是一個意外。您太想念荷西,想有一個神明幫忙,讓您和他互相看上一眼、說幾句話。
沒想到飄然而至的是自殺神。人間頓然失去了留住三毛的最后一個理由。她決絕地跟著那個神走了。
不,她成神了,為了她的摯愛。駐筆的時候,我的眼睛里涌滿了淚水。
發(fā)稿之前我動了惻隱之心:這個消息一旦發(fā)出去,白描先生的周密計劃就要大打折扣。都是朋友,還是仁義一點為好。
我便給白描先生打了一個電話,說我已經(jīng)看到信了。
白描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:“不要詐我,我不會上你的當!”我說:“我給你講一個細節(jié),你自己來判斷真假。三毛的字有點扁斜,她的署名是陳平。她家地址寫在來信第一頁的右上角。”
白描立刻明白壞事了。問我準備怎么辦,我說今天晚上要發(fā)消息。“你的消息先不要發(fā),我馬上來找你。”白描在電話里大聲地喊叫著。
省作協(xié)距離陜西日報社不到一公里的路。只一會兒工夫,白描就“押解”著平凹先生和韓大姐來到報社。
白描將我寫的“本報訊”匆匆瀏覽一遍,一拍桌子說:“你敢這樣發(fā)表,我們以后就誰也不認識誰。”
我的領(lǐng)導和白描一番爭論后,做出了讓步,同意刪去多處引文,并且在文末打上“全文請看《延河號外》”的字樣。也算是一個互相理解和支持的結(jié)局吧。
第二天,《陜西日報》在倒頭條位置刊發(fā)了我和孫聰聯(lián)合署名的消息《臨終留心言隔海寄孤獨——三毛自隕前致信賈平凹》。
這個消息我們首發(fā),海內(nèi)外媒體紛紛轉(zhuǎn)載引用。此后,三毛和賈平凹的文學神交與友誼成為文壇佳話,流傳至今。
我相信世上真的有人能通靈。他們只憑感覺、嗅覺和文字,就可以踏破時空,走進彼此的靈魂。就像花朵可以和太陽對話、月亮可以和河流對話一樣。□袁秋鄉(xiāng)
責任編輯:白子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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